创作声明:本故事纯属虚构,如有雷同,纯属巧合。文中人物、情节均为创作需要,不代表任何真实事件。
我曾笃定地以为,我的人生将是一首早已谱好乐章的进行曲,终点是父亲那身橄榄绿的戎装。然而,一通电话,一个冰冷无波的声音,就将我十八年的信念彻底击碎。
“陈锋同学,经我校最终审查,你的综合政审不符合录取条件。”
血液瞬间凝固,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。我父亲是战斗英雄,母亲是模范教师,我的政审……怎么可能出问题?
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,压垮我梦想的,并非什么无情的规定,而是我曾最信任的那个人。
1
七月的风带着盛夏独有的焦灼气息,吹得窗外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。我坐在书桌前,手心里的汗几乎要将鼠标浸湿。电脑屏幕上,那个不断旋转的加载图标,像一个无情的轮盘,掌控着我十八年人生的最终宣判。
“锋锋,还没刷出来吗?”母亲刘敏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紧张。她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,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,仿佛怕一丁点的声响都会惊扰到那脆弱的结果。
我没回头,只是深吸了一口气,用近乎虔诚的姿态,最后一次按下了F5。
页面在一瞬间的卡顿后,终于刷新。一行烫金的宋体字赫然映入眼帘——“录取院校:国防科技大学”。
那一刻,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。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,心脏在停跳一秒后,开始疯狂地擂动胸膛。“妈!”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因为用力过猛,椅子向后滑出,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,“我考上了!是国防科大!”
刘敏手中的托盘“哐当”一声落在桌上,绿豆汤溅出了几滴。她快步走到我身边,扶着我的肩膀,视线紧紧锁在屏幕上。“真的……是真的!”她的声音在颤抖,那双常年在讲台上挥洒粉笔、沉稳有力的手,此刻正紧紧抓着我的胳膊,指尖冰凉而微颤。
客厅里正在看军事新闻的邻居王伯伯闻声也凑了过来,他曾是父亲手下的兵。“怎么样,小锋?”他那洪亮的嗓门里满是关切。
“王伯伯,是国防科大!我考上了!”我兴奋地向他挥舞着拳头。
“好小子!我就知道你行!”王伯伯蒲扇般的大手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两下,“不愧是陈队长的儿子!虎父无犬子啊!”他的眼眶泛着红,那份激动,既是为我,也是为他那位早已远去的老班长。
喜讯像长了翅膀,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个家属大院。楼道里,但凡遇见我妈的,无不拉着她的手道贺。
“敏芝,恭喜啊!你们家陈锋可真是争气!”楼下的李阿姨嗓门最大,“这孩子,打小就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正直,有出息!”
“是啊,以后就是解放军军官了,前途无量!”在社区工作的张主任也笑着说,“老陈在天有灵,也该欣慰了。”
刘敏始终保持着她作为模范教师的端庄与得体,微笑着一一回应:“谢谢大家,孩子还小,未来的路还长,需要学的还多。”可她那微微上扬、再也压不下去的嘴角,和眼底闪烁的、被泪水浸润过的光彩,却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骄傲。
晚上,她特意多做了两个菜。饭桌上,她不停地给我夹菜,自己的碗里却没动几口。“到了学校,就是部队了,训练肯定苦,要多吃点,把身体练得棒棒的。”她絮絮叨叨地说着,和平时那个在讲台上引经据典、言简意赅的历史老师判若两人。
我知道,她比我更高兴。父亲牺牲后的这十几年,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,既要当严父,又要当慈母。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,而我唯一的梦想,就是穿上那身军装,走上父亲未走完的路。参军,是我与天堂的父亲之间,最神圣的约定。
“妈,你放心吧,”我扒了一大口饭,含混不清地说,“我一定不会给爸丢脸的。”
她听了,眼圈又红了,却扭过头去,假装被呛到,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夜深人静,我回到自己的房间,关上门。书桌上,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录取信息通知单,与父亲的二等功军功章并排放在一起。照片上,父亲穿着笔挺的军装,英姿勃发,笑容灿烂得如同正午的阳光。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,正温和地注视着我。
我伸出手指,轻轻抚摸着那枚冰凉的军功章,金属的边缘硌在指腹上,传来一种踏实而厚重的质感。那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荣耀,也是我人生的灯塔。十八年来,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,我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。
我拿起军功章,将它紧紧贴在胸口,心脏的跳动与金属的冰凉交织在一起。我在心里,对着照片里的父亲,立下了我人生中第一个,也是最郑重的一个誓言。
爸,您看到了吗?您的儿子没有辜负您的期望。我马上就要去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,穿上和您一样的军装,成为和您一样的人了。这条路,我会坚定地走下去,直到生命最后一刻。
那一夜,我睡得格外香甜,梦里全是橄榄绿的营房,和嘹亮的军号声。我以为,我人生的康庄大道,已经在我脚下铺开,金光闪闪,直通天际。
2
录取通知书抵达一周后,政审的最后一个环节——家庭走访,如期而至。
那是一个周三的上午,门铃声准时在九点响起。我深吸一口气,亲自去开了门。门外站着两位身穿常服的军官,肩上的杠星在楼道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庄严。一位年长些,国字脸,眼神沉稳如山;另一位年轻些,面容清瘦,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。
“你好,是陈锋同学吧?”年长的军官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我们是国防科技大学招生政审工作组的。”
“首长好!请进!”我立正站好,行了一个不算标准的军礼,紧张得手心冒汗。
母亲刘敏已经从厨房迎了出来,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连衣裙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带着得体而温和的微笑。“两位首长快请进,外面热,快进来喝杯茶。”她的从容与我的紧张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客厅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,茶几上摆着刚沏好的热茶。两位军官没有坐下,而是先环视了一圈。他们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客厅正墙上,父亲那张穿着军装的遗像上。
“这是陈队长牺牲前一年拍的照片吧?”年长的军官轻声问道。
“是的,首长,”刘敏的眼底掠过一丝怀念,“那年他刚完成一次重大演习任务,回来探亲时拍的。”
气氛在短暂的沉默中显得有些凝重。片刻后,年轻的军官打开公文包,取出一份表格和一支笔,公式化的走访正式开始。
“陈锋同学,”他看向我,“我们想了解一下,你为什么选择报考军校?”
“报告首长,”我挺直了腰板,大声回答,“我的父亲是一名军人,他为国捐躯,是我心中最伟大的英雄。我从小就立志要追随他的脚步,成为一名像他一样保家卫国的人民解放军战士!”这番话我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,此刻说出来,依旧热血沸腾。
年长的军官点了点头,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。“你对你父亲的事迹了解多少?”
“我了解!我知道他曾在边境线上顶着风雪潜伏三天三夜,只为抓捕越境的毒贩;我知道他曾在抗洪抢险中,带头跳进冰冷的洪水中封堵决口;我知道他最后一次任务,是为了掩护战友,才……”我的声音有些哽咽,但还是强忍着说了下去,“他是我的骄傲,也是我一生的榜样。”
接下来的提问,都围绕着我的个人成长、在校表现和同学关系。我一一如实作答。整个过程中,母亲都安静地坐在一旁,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,像一尊沉静而有力的雕塑,给予我无穷的力量。
问完我之后,两位军官的目光转向了刘敏。
“刘敏老师,”年长的军官语气缓和了些,“作为英雄的遗孀,对于陈锋选择参军,您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?”
母亲的眼眶微微泛红,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而清晰:“说不担心,是假的。这条路有多辛苦,有多危险,我比谁都清楚。但是,当孩子告诉我,他想去完成他父亲未竟的事业时,我只有支持。我们这个家,是党和部队给的荣誉;我丈夫的生命,是为了国家的安宁献出的。现在国家需要他的儿子,我没有理由阻拦。我为我丈夫感到骄傲,也为我儿子有这样的志向感到自豪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我只希望他到了部队,能听从指挥,刻苦训练,严格要求自己,能成为一个对国家、对人民有用的人。那样,才算没有辜负他父亲的牺牲。”
这番话,说得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。年轻的军官不停地在表格上记录着,连年长的军官都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来之前,我们已经走访了陈锋同学就读的高中和你们所在的社区。”他合上了面前的记录本,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,“学校的校长说,陈锋同学品学兼优,意志坚定,是学生中的楷模。社区的张主任也说,你们家是模范家庭,积极向上,邻里关系和睦,没有任何不良记录。”
听到这些话,我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。
“我们这个家庭,成分简单,社会关系也清晰,绝对经得起组织任何审查。”刘敏微笑着说,语气里充满了坦然和自信。
整个走访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两位军官起身告辞。我们全家人将他们送到门口。
就在他们准备下楼时,那位年长的军官忽然转过身,对着我露出了走访过程中的第一个笑容。
“小伙子,好好干,”他伸出手,在我肩膀上用力拍了拍,“别辜る你父亲的荣誉。”
“是!保证完成任务!”我激动地回答,脸涨得通红。
送走他们,关上门的那一刻,母亲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松弛下来。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、无比灿烂的笑容。那笑容里,有欣慰,有骄傲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好了,”她转身看着我,眼底是化不开的慈爱,“这下妈就彻底放心了。快去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,别到了部队缺东西。”
3
八月初,距离开学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。
我的行李箱早已收拾妥当,静静地立在墙角,里面装着崭新的军绿色被褥、结实的作训鞋,以及我对未来的一切憧憬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,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,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丸和肥皂混合的、属于新旅程的清新味道。
母亲刘敏正哼着一首老歌,将我最后一件白衬衫熨烫得平平整整,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,放进行李箱的最上层。“到了学校,就是集体生活了,个人形象要注意,不能邋遢,不能给你爸丢脸。”她一边整理一边叮嘱,语气轻快而满足。
我笑着点头,心里充满了即将踏入军营的激动。这半个多月,我们家几乎成了幸福的典范,亲戚朋友的祝贺电话就没断过。而现在,这最后的宁静,像是一场盛大交响乐的休止符,只待我登上火车,便会奏响最华丽的篇章。
就在这时,客厅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、尖锐地响了起来。那声音突兀而刺耳,像一把锋利的刀,瞬间划破了这满屋的温馨与祥和。
“我去接。”我从沙发上跳起来,快步走过去拿起了话筒。
“您好,请问是陈锋同学吗?”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,语调平直,没有任何情绪,像是一段预设好的程序。
“是的,我是。”我有些疑惑,这个时间点,会是谁打来的?
“我是国防科技大学招生办公室的,”对方不带任何寒暄,直接进入正题,“有个情况需要向你进行通知。”
听到“招生办公室”,我的心猛地一紧,但随即又放松下来,以为是关于入学报到的补充说明。“您好,请讲。”
“经过我校招生委员会的最终审查,”那个冰冷的声音继续说道,“你的综合政审情况不符合我校的录取条件。校方决定,取消你的录取资格。”
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。我整个人都懵了,大脑一片空白,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鸣。我握着话筒的手一松,电话险些滑落在地。
“……喂?陈锋同学,你还在听吗?”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,“这不可能!你们是不是搞错了?政审不是已经通过了吗?你们的同志还来我家走访过!”
“我们没有搞错。这是学校的最终决定。”对方的语气依旧是那种公式化的冷漠,“具体原因属于内部规定,不便透露。相关的书面文件会随后寄出。”
“不行!你们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!”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,近乎嘶吼,“我父亲是战斗英雄!我们家三代清白!我的政审凭什么不通过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,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结束谈话的口吻说道:“同学,请你理解我们的工作。决定已经做出,无法更改。”
说完,对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。听筒里只剩下“嘟——嘟——”的忙音,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我的天真。
我呆立在原地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“锋锋,怎么了?谁的电话?”母亲听到我的喊声,快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,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容。
我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是……是学校的。”我的声音在颤抖,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学校?是不是催你去报到啊?”母亲笑着问,伸手想接过我手里的电话。
“不是……”我无力地垂下手臂,“他们说……要退档……说我政审不合格。”
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,像一幅精美的油画被泼上了冰水,所有的色彩和光泽都在一秒钟内消失殆尽。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。
“什么?退档?”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电话,像是要从那冰冷的塑料外壳里找出一点温度,“不可能!这绝对不可能!”
她立刻按下了重拨键,电话接通后,她用一种急切而颤抖的声音质问着对方。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,只看到她原本端庄优雅的形象在一点点瓦解。她的声音越来越高,从质问变成了恳求,甚至提到了我牺牲的父亲。
“……我丈夫是陈伟国!他是为国牺牲的!他的儿子,政审怎么会有问题?你们再查一查,一定是哪里搞错了……”
然而,无论她如何哀求,电话那头显然没有给她任何希望。最终,她握着电话,身体一软,无力地靠在了墙上。
“妈……”我上前想扶住她。
她却像没看到我一样,猛地推开我,翻找出通讯录,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,拨通了张叔叔的电话。
“喂……老张吗?是我,刘敏……”电话一接通,母亲的声音就带上了浓重的哭腔,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与无助,“出事了……锋锋……国防科大刚才来电话,说……说取消录取了……理由是政审……老张,你快帮我们问问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我们家怎么可能会出问题……”
电话挂断,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那只被精心收拾的行李箱,此刻敞开着口,像一个巨大的、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我一动不动地站着,目光茫然地扫过客厅,最终,定格在墙上父亲那张身穿军装的遗像上。照片里的他,笑容依旧灿烂,眼神依旧坚毅,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。
可那份我曾引以为傲的笑容,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针,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。它仿佛在无声地拷问着我:
这究竟,是为什么?
4
那通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,我们家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漩涡。
最初的震惊过后,母亲刘敏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,开始疯狂地寻找答案。她首先想到了自己工作多年的学校,拨通了校长的电话。校长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,在电话里不住地叹息,言语中充满了同情:“敏芝啊,这事……确实太蹊跷了。可国防科大是部队院校,他们的招生系统是完全独立的,我们地方教育系统,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啊。”
第一个希望的火苗,就这么轻易地熄灭了。
所有的指望都落在了张叔叔身上。他是我父亲生前最铁的战友,如今在军区身居要职,是我们家唯一能接触到那个圈子的人。电话打过去后不到半小时,张叔叔就回了过来,声音沉稳有力,暂时稳住了母亲几近崩溃的情绪。
“敏芝,你和孩子先别慌,稳住,”他在电话那头安抚道,“我刚托人去问了。这种事流程很严谨,按理说不会出错,但也不排除有误会的可能。你等我消息,我一定给你们问个水落石出。”
张叔叔的话像一剂强心针,让我们在灭顶的绝望中,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。母亲挂了电话,失神的双眼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。“你张叔叔会帮忙的,他一定有办法。”她喃喃自语,像是在说服我,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。
然而,等待是世界上最磨人的酷刑。
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在网络上疯狂地搜索着“军校政审不合格原因”、“英雄子女被退档”之类的关键词。但搜出来的结果寥寥无几,大多是一些语焉不详的论坛帖子,有人猜测是远亲里有污点,有人说是得罪了人被举报。这些捕风捉影的说法,非但没能解开我的疑惑,反而让我的心更加混乱和恐慌。
外界的压力也随之而来。退档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,整个家属大院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。前几天的羡慕和恭贺,如今都变成了夹杂着同情、好奇与猜疑的复杂目光。
楼下的李阿姨端着一盘西瓜上门,名为慰问,实则打探。“敏芝啊,我听说了……这真是……多好的孩子啊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我们家,“会不会是……报名的时候,得罪了什么人?”
母亲强撑着笑脸,将她送走,关上门后,那份伪装的坚强瞬间垮塌,疲惫地靠在门上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第二天下午,母亲再次拨通了张叔叔的电话。这一次,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。
“喂,敏芝。”张叔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,不再有前一天的笃定。
“老张,怎么样了?打听到什么了吗?”母亲急切地问。
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,只听得见张叔叔沉重的呼吸声。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开口:“敏芝……事情,比我想的要复杂。我问了,但那边纪律很严,只说是综合评定的结果,具体的……他们不肯透露。”他叹了一口气,“部队的规定,你也知道,有时候……很严格,不是我这个级别能干预的。”
“那怎么办?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孩子一辈子?”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。
“你先别急,我再……我再想想别的办法。”张叔叔的承诺,这一次听起来却显得那么无力。
这通电话,将我们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,吹得摇摇欲坠。
到了第三天,母亲几乎是每隔一个小时就看一下手机,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神经质的状态。她又一次拨通了张叔叔的电话,这一次,电话直接被挂断了。她不死心,再打过去,那边才接了起来。
“敏芝,你听我说,”张叔叔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和坚决,“别再打电话了,没有用的。这件事已经定了,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。你现在要做的,是赶紧看看调剂的政策,别耽误了孩子上大学。”
说完,不等母亲再说什么,他就挂断了电话。
最后的希望,彻底破灭了。
那天晚上,家里没有开灯。母亲一个人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像,一动不动。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,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,充满了无尽的孤寂。
我走出房间,想倒杯水,脚步却在客厅中央停住了。
我听到她用一种几不可闻的、梦呓般的声音,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,绝望地低语:
“不可能的……都过去那么多年了……他们怎么会查到……”
5
母亲那句绝望的低语,像一根淬了毒的芒刺,在我心里扎了整整一夜。
第二天上午,张叔叔的电话打了过来,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严肃,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:“陈锋,你一个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。记住,不要告诉你妈妈。”
心,猛地沉了下去。
张叔叔的办公室在军区大院深处,一栋灰色的五层小楼里。我一路走进去,周围是穿着笔挺军装、迈着坚定步伐的军人,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种肃穆的气息。
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,一股混杂着陈年烟草和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。办公室里光线很暗,厚重的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一道道锋利的细线,投射在深色的办公桌和文件柜上,让整个房间显得压抑而凝重。张叔叔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,而是坐在了待客的沙发上,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已经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。
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呼我,只是抬了抬下巴,示意我坐在他对面。
“张叔叔,是不是……有消息了?”我忐忑地坐下,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。
他没有直接回答我,而是拿起桌上的烟盒,又点燃了一支。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起,模糊了他那张一向爽朗的脸,此刻却显得异常凝重。“陈锋,你今年十八岁了,是个大人了,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沙哑,“有些事,你有权利知道。但在告诉你之前,我想先问问你,关于你母亲……在你父亲之前的事情,你了解多少?”
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。“我妈……在我爸之前?”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,“我妈认识我爸的时候才二十出头,她之前……能有什么事?”
在我心中,母亲的人生是从与父亲相遇才开始的。她是英雄的妻子,是光荣的军属,是受人尊敬的模范教师,她的过去,应该和她的现在一样,洁白无瑕,无可挑剔。
“我妈不是那样的人!”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为她辩护,“她一辈子正直善良,为了我,为了这个家,她付出了所有。她的过去绝对不可能有任何问题!”
张叔叔看着我激动的样子,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怜悯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地摁灭。
“陈锋,坐下。”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,“我接下来要说的话,是组织的结论,不是街谈巷议。你必须冷静地听完。”
我的心跳开始失控。
“这次政审,问题……不出在你身上,也不出在你父亲身上。你父亲是全军的英雄,他的荣誉,谁也玷污不了。”张叔叔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块沉重的铅块,砸进我的心里,“问题,出在你母亲的……主要社会关系上。”
“主要社会关系?”我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。
“在你母亲认识你父亲之前,”张叔叔的目光变得锐利,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,“大概是在二十年前,她曾经有过一个交往对象。那个人……后来因为参与走私和泄露国家机密,被判了重刑。”
“轰——”的一声,我的大脑仿佛被一颗炸弹引爆了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!”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,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,“这绝对不可能!是你们搞错了!一定是同名同姓!我妈怎么可能认识那种人?她是老师!她是英雄的家属!”
我像一头困兽,在压抑的办公室里语无伦次地咆哮着,试图用声音来驱散这荒谬绝伦的指控。我无法接受,那个每天为我准备早餐、在我生病时彻夜不眠、教导我要诚实正直的母亲,会和“罪犯”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。
张叔叔没有制止我,只是沉默地看着我,直到我耗尽了所有力气,颓然地跌坐回沙发上。
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,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复印件,推到我面前。那是一份手写的档案摘录,字迹已经有些模糊,但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几个字:
“刘敏,女,……曾与服刑人员高磊(因走私罪、故意泄露国家秘密罪……)于199X年至199X年间,存在恋爱关系……”
我的视线被那行字死死地钉住了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。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,四肢冰冷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这样……”我喃喃自语,那个我构建了十八年的、关于母亲的完美形象,正在一片一片地剥落,露出底下我从未见过的、血淋淋的真相。
“当年,你母亲还很年轻,可能只是被蒙蔽了。在那个人出事之后,她就立刻断了所有联系,后来才认识了你父亲。”张叔叔的声音放缓了一些,试图安慰我,“她对你父亲的感情,是真的。这些年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,吃了多少苦,我们这些做叔叔的都看在眼里。她是个好母亲,也是个好妻子。”
“好母亲?”我抬起头,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,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嘲讽,“她如果是好母亲,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骗了我十八年?她让我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!”
我的梦想,我的骄傲,我引以为荣的家庭,在这一刻,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原来,我拼尽全力想要继承的荣耀,从一开始,就建立在一个被精心掩盖的污点之上。
张叔-叔站起身,走到我身边,手掌沉重地落在我的肩膀上。
“陈锋,你要明白,军队是绝对纯洁的地方,对政审的要求,近乎苛刻。任何一点潜在的风险,都必须被排除在外。”
他沉默了片刻,最后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,说出了那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:
“你母亲,她对你父亲是真心的,但那段过去……是抹不掉的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军区大院,夏日的阳光刺眼得让我睁不开眼睛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,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张叔叔最后那句话。
是啊,抹不掉了。
就像我那个破碎的军人梦一样,再也回不去了。
6
我回到家时,天色已经昏黄。
客厅里没有开灯,只有厨房亮着一盏孤零零的橘色小灯。母亲刘敏正在流理台前忙碌,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。空气中没有饭菜的香气,只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。她听到了我开门的声音,身体微微一颤,却没有回头。
她在害怕,我心想。这与我过去十八年里认识的那个从容、端庄、仿佛能应对一切的母亲,判若两人。
我换了鞋,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书包扔在沙发上,而是径直走到厨房门口,静静地看着她。她正在切菜,刀落在砧板上,发出的却是杂乱无章、心不在焉的声响。
“妈。”我开口,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。
她的肩膀猛地一缩,手里的菜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流理台上,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。她慌忙地转过身,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“锋锋,回来了……饭……饭马上就好。”她的眼神躲闪,完全不敢与我对视。
我没有理会她的慌乱,只是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,问出了那个在我脑海里盘旋了数个小时、足以摧毁一切的问题:
“你认识一个,叫高磊的人吗?”
这个名字像一颗被引爆的炸弹。母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变得像墙壁一样惨白。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,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橱柜上,嘴唇无声地开合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她放在身侧的手,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。
“我……我不认识……你从哪里听来的名字?”她的否认苍白而无力,声音细若游丝,充满了破绽。
“不认识?”我轻轻地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悲哀,“那你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?”
我向前走了一步,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。在我的逼视下,她那层伪装了十八年的、名为“贤妻良母”的坚固假面,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痕。
“锋锋,你听谁胡说八道了?是不是有人……有人想害我们?”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,试图将一切归咎于一个不存在的敌人。
“没有人想害我们,妈。”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将她的伪装层层剥开,“张叔叔都告诉我了。国防科大退档的真正原因,不是我,也不是我爸。是你。”
“是因为你认识高磊,那个因为走私和泄密被判了重刑的罪犯。”
当“罪犯”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,她终于崩溃了。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她身体一软,顺着橱柜滑坐在冰冷的瓷砖上,双手捂住脸,发出了压抑已久的、痛苦的呜咽声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真的不是故...…”她的哭声支离破碎,“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!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他会做那些事!我被他骗了!”
“在他出事以后,我立刻就跟他断得干干净净!我发誓,我跟你爸爸在一起的时候,我的过去清清白白!”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着,“我不敢说……我怎么敢说啊?你爸爸是战斗英雄,是天上的星星,我怎么能让他的人生染上我这种污点?我怕……我怕他会看不起我,我怕所有人都会看不起我!”
我冷冷地看着她,看着这个我曾经最敬爱、最信任的女人,此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,坐在地上哭泣。她的每一句辩解,都像一把锤子,将我心中那座名为“母亲”的偶像,砸得粉碎。
“所以,你就选择了欺骗?”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,“你骗了我爸,骗了张叔叔,骗了所有的邻居同事,也骗了我十八年。”
“我不是想骗你们!”她哭喊着,声音变得尖利,“我是为了保护这个家!为了保护你!我不想让你生活在任何阴影里,我想让你像你爸爸一样,活得堂堂正正,充满荣耀!”
“为了我好?”我重复着这句话,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讽刺,“为了我好,你亲手毁掉了我唯一想走的路!为了我好,你让我十八年来引以为傲的一切,都变成了一个谎言!”
我的情绪终于失控,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:“你的过去,你爱过谁,我甚至可以不管!但我不能接受的,是我的整个世界,我对我父亲的敬仰,我对我自己的骄傲,全都是你用一个谎-言给我搭起来的空中楼阁!现在,它塌了!你明不明白?”
她被我的质问吼得愣住了,只是呆呆地看着我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。
客厅里,父亲的遗像正对着厨房门口。照片上的他,笑容依旧灿烂。我忽然觉得,那个笑容,连同我这十八年的人生,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。
我不想再看她一眼,也不想再听她任何一句辩解。
我转身,一步一步,走回自己的房间。
我的房间,像一个小型的军事展览馆。墙上贴着歼-20的海报,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军事杂志和父亲的传记,桌上放着我亲手拼装的航母模型。这些,曾是我世界的全部。
我走到墙边,伸出手,抓住了那张印着“八一”军徽的海报一角。
然后,用力一扯。
“嘶啦——”
海报被撕成两半,露出底下斑驳的墙壁。
我没有停下。
第二张,第三张……
战斗机、坦克、军舰……所有代表着我梦想的图片,都被我一张一张地,沉默地,决绝地撕了下来。它们的碎片,像一只只折翼的蝴蝶,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。
最后,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,那张我和父亲唯一的合影上。照片里,年幼的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,笑得无忧无虑。
我伸出手,将那张照片拿起,连同相框一起,毫不犹豫地,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。
那一刻,我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,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。
7
那场对峙之后,家,便不再是家了。它变成了一个由沉默和躲闪构筑起来的、冰冷的容器。
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,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。饭桌上,母亲会像往常一样摆好碗筷,但那些菜肴总是原封不动地从温热放到冰凉。在狭窄的过道里擦肩而过时,我们会下意识地侧过身,目光落在虚无的某处,仿佛对方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。曾经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,如今安静得只剩下冰箱运转的嗡鸣声,和墙上时钟单调的“滴答”声,一声一声,敲打着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、厚重的墙。
我接受了调剂,去了一所位于南方的、我从未听说过的二本院校,专业是工商管理。这个选择没有任何理由,它只是在所有剩余的名额里,离家最远的一个。当录取通知书通过邮件发来时,我没有喜悦,也没有悲伤,内心一片麻木。我只是平静地打印出来,然后订了三天后的火车票。
收拾行李的那天下午,我买了一个全新的行李箱。我将过去十八年里所有与军人、与梦想相关的东西,都留在了那个贴满海报、如今却只剩一地碎纸的房间里。我只带走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,和一些新的、与过去毫无关联的书。
母亲无声地出现在我的房门口,手里拿着一件刚买的、厚实的秋衣。她就那么站着,欲言又止,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、试探性的讨好。
“南方也快转凉了,带上这个……”她走过来,想帮我把衣服放进行李箱。
我的手正在整理书本,没有停下,也没有抬头。“不用了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,那件崭新的秋衣显得那么刺眼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我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不大,却像一道命令,让她默默地收回了手,将衣服放在我的床头,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去火车站那天,她坚持要送我。我没有再拒绝,因为我知道,拒绝本身,也是一种需要力气的情绪。而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。
一路无话。
车里只播放着一首又一首陌生的流行歌曲,那些无病呻吟的歌词,在此刻听来,竟也显得有些应景。
检票口前,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到了……安顿好了,给家里……打个电话。”
“嗯。”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,算是回答。
她还想说些什么,张了张嘴,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句最苍白无力的叮嘱:“到了……照顾好自己。”
我点了点头,没有看她,转身随着人流走进了检票口。我没有回头,一次都没有。我知道,她一定还站在原地,看着我的背影,直到被人群彻底淹没。
火车缓缓启动,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观开始向后倒退。那些高楼,那些街道,那些我曾以为会守护一生的土地,都在逐渐远去。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,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,内心却是一片荒芜。这里有我十八年的成长记忆,也有我破碎的梦想和信仰。从今以后,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。
列车驶入无边的夜幕,车厢里很安静,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,单调而有节奏地响着,像一首永不停止的催眠曲。我闭上眼睛,不知过了多久,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我拿出来,点亮屏幕。
是母亲发来的一条长长的、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的短信。
“锋锋,对不起。我知道这三个字现在对你来说毫无意义,但我还是要说。妈妈错了,错得离谱。我不该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,就隐瞒过去,让你活在谎言里。如果时间能重来,我一定会在你懂事的第一天,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。原谅妈妈的自私和懦弱……在新的城市,好好生活,忘了家里的一切,忘了这个不合格的母亲。只求你,照顾好自己,按时吃饭,别生病……”
我在黑暗中,静静地,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这条短信。
车窗外,偶尔有零星的灯火一闪而过,微弱的光映在我的脸上,照不出任何表情。
我没有回复。
只是默默地按下了手机的锁屏键。
屏幕瞬间归于黑暗,将我的脸,连同我那无根的未来,一同吞噬进了这片深不见底的夜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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